第二章回家
云素平日里不曾下地,日日读书也日日练剑,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手臂上还是有些力量的,用在苏一一脸上的力量很重,能让她感觉到一些难受,以前她也有调皮犯错的时候,但也从不如此大力,想着就算她再笨,也应该明白此时的状况不能那么随意。
然而苏一一还是一脸的满不在乎,似乎是没看出那两个字,又好像是不理解为什么要噤声,扭动着脑袋试图从云素手里挣脱出来,她脸上的是疑惑而非惊讶,而这疑惑来自自己,她见到的情景与自己所判断的有着巨大分歧。
云素只怕她挣脱后又要乱出声,哪里敢放开她,更勒紧了一点不让她乱动,另外的手握着小剑,眨着干涩的双眼,目光从桑叶中看去,看不到院里,耳朵仔细的听着那脚步声,脑海里回想着小院的布局。
脚下所站这间屋子的门与主屋遥遥相对,两扇门之间便是整个小院的正中央。而这唯一的一扇窗则是朝向院门那侧的院墙,只是因为桑树的遮挡,他不能透过窗看到院里的模样。
云朵总算移开了,月光照进了院里。云素在屋里看不到它,只能看到它一部分的影子,那是一双人的腿。
云素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也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内心有些迟疑,看到那双腿慢慢动了,一步步的走着,闭上眼睛去听,那怪异的脚步声连续的出现在脑海里,又睁开去看,它哪里是踮着脚走路的?明明就是人那样走,可声音分明就不是那样走路该有的声音。
苏一一在树下能将院里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看到她那好像还有些惊喜的神情,云素实在担忧实在捉摸不透,抬起握着小剑的手,用手指在她手心写出字来问道:“我看不见,你看到了什么?”
得益于父亲是个读书人的关系,自幼读书的不止是云素,她自然识字。她看着院子里漫步的熟悉男人,没想到爹会回来得这么快,扒拉了半天也没能挣开云素,以为兄长是在玩什么游戏,便放弃了挣扎,学着他在他手背上写着字,说道:“你猜猜看。”
她看到兄长一阵无言,随后脸上的手更用力了,那双剑眉也皱了起来,又在自己手心写道:“我放开你,你不要动,就写字,我不想猜,你好好说看到了什么,这是很重要的事。”
苏一一立刻点点头,等他松开之后正要大口呼吸,他又要伸手过来,又一口气憋了回去,脸憋得通红,恼火的看着他,看出了他的认真后恼火没了,只觉得无趣莫名其妙,可能他真的不知道来的是爹,想要直接说话又看见他的手。
只能很是无奈的在他手心写道:“哥哥要是实在好奇,门就在旁边,过去开门看看可好?”
哪怕她生性再奇怪,此刻她的样子也实在过于轻松随意,那些疑惑无奈很大一部分都是来自于自己,云素对此更加迷糊,但他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听力。
听着那道脚步停停走走,云素继续写道:“不能开门去看,开门声太大了,也不能说话,你也少动,少去碰那些树叶,把它惊到就不好了。”
他紧接着写道:“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感受着掌心写字的用力,面露奇怪与疑惑,再度从树后探头仔细的偷瞄了眼院子里的东西,她看清了那张在夜色中的脸,很认真的写道:“是爹,爹回家了。”
云素愣了一下,看了眼惨白月光下的倒影,看出了一点熟悉,闭上眼睛重新细细的听那脚步,无比确认那并非自己听过无数遍的父亲脚步,认真的写道:“不是他。”
他真的认真过了头,苏一一心头总算生出些害怕,突然想起他每个夜里的恐惧,同样无比认真的写道:“哥哥要是想和我说恐怖的故事传说,也应该挑个好时间,现在可正夜深呢,我真会怕的。”
云素写道:“这不是玩笑。”
脚步声停了,接着他听到开门的吱呀声响,辨认出那是主屋的方向,接着那个奇怪的脚步就从泥土上出现在木板上。
它总算进主屋了,在屋里大声的走动着,脚步还是那么的轻浮。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父亲回来,他应该先把苏一一带离此处,现在正是个好时候,他一边仔细的听着那脚步声,生怕它突然窜过来,一边小心翼翼的翻出窗户。
云素小心的避开窗外的桑叶,看着月下那扇打开着幽暗宛如深渊的门,里头清晰落在耳中的脚步更让他不安,迅速带着苏一一悄无声息的跑出院子。
站在院外停顿了几息,云素回头看向这个住了十多年的地方,突然觉着很是陌生,回忆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确实是第一次在深夜这样看这个院子。
风一吹,那桑叶又开始簌簌作响。
他这才想起今夜好像格外的安静,他不仅没听到那只黑猫跑过房梁的声,更没听到以往夜里常常鸣叫的鸡鸣狗吠,甚至连任何的风声树叶声都未曾听到。
整个夜里,他只听到了苏一一的声音,还有它的声音。
除此之外,只有这也格外惨白的月光了。
云素来不及多想,他需要先带苏一一离开再说,他在夜色中望向鸢山,选取了一个方向,鸢山的神婆住在那里,总会一些奇怪的东西,要是有什么妖怪,想想只能靠她了,然后拉着苏一一奔跑。
“好了,好了…”
苏一一喘着气在山腰停下,拽了拽云素的袖子让他停下,靠着树歇了一会儿说道:“哥哥看起来弱不禁风,怎么这么能跑?跑这么久,可否听我说说话?”
云素回头望着山脚的小院子,一点点的顺着院子往山上看,没有看到有人走在山路上,说道:“你要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苏一一无语,她从怀里掏出一些符纸,看到符纸撕开了一点,在树下找了点湿泥沾了起来,说道:“爹娘只说你怕黑,根本没说你怕的是些怪东西,还好我天资聪颖自己想到了,你刚刚就不该拉着我跑,你怕我可不怕,我朝它脑袋上一贴,在挖个坑就让它入土为安了。”
云素总算明白了她为什么深夜躲在树上,拿起一张,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笔画,问道:“你从哪里找来的。”
苏一一骄傲的说道:“我从坟头上捡了一些没烧完的纸,自己画的。”
云素沉默,默默把符纸收了起来,打算事后给人烧回去,接着问道:“你在那里呆着做什么?”
苏一一说道:“看星星。”
云素知道她在说谎,但没有过多讯问。他没有亲眼看见那个东西,想了想,直截了当的说道:“那真是父亲?”
苏一一连连点着头说道:“看起来一模一样。”
“那不是父亲。”
云素说道:“若那是,母亲与父亲一同去的,要是父亲回来了,母亲又在哪里呢?”
苏一一偏着头说道:“许是有急事?”
云素摇摇头说道:“他要是着急,归家了怎又不慌不乱?还有心思在院里一个劲的走来走去。”
苏一一随口说道:“许是不愿打扰我们安睡?”
云素不知她是真的这样想还是在逗弄自己,耐心的说道:“他是不慌不乱,不是没有发出声音,它肯定不是父亲,是什么东西?究竟为什么来?”
苏一一虽然明白了过来,但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所以你才带着我跑出来。”
好在她终于安静下来,能让人思考一会儿,她也开始低下头沉思起来,很久极为笃定的说道:“我想到了!”
她看着云素期待的目光,惊喜又真切的说道:“定是爹外出学到仙术了!”
云素沉默的凝视了她数息时间后,一言不发转过头去继续盯着桑树的方向。
“会变化…”
她许是自己都觉得这个答案有些荒唐,挠了挠头继续思考起来。
不一会儿,她又找出了答案,突然出声惶恐不安的说道:“一定是鬼!”
云素闻言沉默良久,回头向着她认真的说:“你是天才。”
“嘻嘻。”
苏一一开心的笑起来,说道:“是鬼的话,我这个符纸不管用,是不是要去找个大师?可是山里只有祭天的,好像没有什么除魔的大师,而且那个祭天的恐怕不会帮我们。这样的话,那我们岂不是无家可归了?”
多年相处,云素已经习惯了她这副似乎所有事都不着调的样子,想着说道:“依你所言,它既然是父亲的模样,那么它来这很有可能与父亲有关,至少它见过父亲。”
苏一一低下头看着脚下撵着打滚的石头,说道:“见过爹的人太多了。若和哥哥说的一样,那么它好像就不是人,不是人的就更多了,石头见过,树见过,蚂蚁也见过。”
除了她说的这些还有很多很多,比如这片天这块地。
这的确太多太多了,云素只好从别的地方推测问道:“它为什么选择今天来?为什么要变成父亲的样子?”
苏一一下意识的说道:“今天爹不在家里。”
今日不是赶集的日子,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节日,父亲出门时只是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拿好袖里的小剑,让他注意山里的人看好妹妹之外没说其它的任何事情。
云素可以确认的是,这些叮嘱的话只和山里有关,和院里那东西无关。
小剑他从小一直带在身上,从小到大的日日练剑,就是为了防止某个要为山里除邪除祸的人突然窜出来将他杀死。大人们顾及血亲的关系不会做这种事,他始终拿着小剑,重点是要防范那些疯子与孩童。
连云素都不清楚云寻去了哪里,在云寻的某些观念下在家中不算被重视的苏一一当然也不会知道。
通常一个人伪装成另一个人的样子都是为了通过那个人的身份去获得某种便利,但云素怎么想都想不出以父亲一个教书先生的身份有什么便利可图。
家里为了给他治病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唯一值钱的只剩下那把檀木琴和那些旧书。
檀木琴就不提了,普通的檀木,普通的弦,只是做工精致了一些,难道是因为家里那些书?
云寻是在县里教的书,鸢山里没人读书更没人教书,因为教了也没有人会去学,大家都把心思放在田地里牛羊身上,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心思读书。
因此鸢山只有很少的人读书识字。因此这些书对他们来说就是废纸一张远不如一篮子草料来得珍贵。
而家里的那些书他看了大半,都是些寻常的书,没有任何的神妙可言,除了其中的知识,也只能拿去县里卖些钱,压根没有任何价值。哪怕是真拿去卖,但这笔路费就已经不容小觑了。
可是你都有变化这样的能力,又怎么会来贪图这些小钱呢?
云素想不明白。
他望着远处那颗在黑夜里摇晃如鬼魅般的桑树,说道:“我想回去看看。”
苏一一说道:“你自己去么?”
云素解释说道:“它如真是鬼怪,既有这变化之能,要是想害你我,何必多此一举还去变化?既然它变了,至少说明它需要隐藏些什么。它变成父亲又来到家里,至少说明是与咱家有关的,如今父亲母亲不在,不能让你去,所以我要回去看看。”
话毕,他不容置疑的吩咐她说道:“你不能去,你留在这里等我。”
苏一一看看周围的夜色,有些担忧的说:“娘说你怕黑来着,而且你又不会除魔,你去有什么用。”
抬头看看那轮尚未退却的月亮,云素又想起些东西,接着拿出一些钱财给她,说道:“我不怕黑。如若我没回来,你就跑到鸢神婆家墙下躲着,我要是天亮没来找你,你就去县里报官。”
说完他便转身回去。
皎洁的月光下,路面还是能看清十之八九的,林中不断传出的虫鸣还是地面的崎岖都让云素不用去辨认现实与梦境。
他习惯性的用力挥些手上的小剑,划过空气发出的浑厚声音让人安心了不少。
院子外有风吹过来,感到寒冷的云素忽然想到也许不久之后兄妹俩就会因此染上风寒。
他又想着此时自己不应该想这个。他在院外听了有一会儿了,没听见有什么奇怪的响动。
也许是离开了。云素这样想着。
他思虑片刻后走进院里去。在他走过门槛的一瞬,一阵极冷的风从院外吹来,吹到他后脑与脖颈上,他不自觉抖抖身子,记得离去时它在主屋中,于是紧握着小剑轻手轻脚的向主屋走去。
他才抬腿,才刚迈出一步。那个诡异的脚步唐突又清晰的落在云素耳中。
他身子瞬间紧绷难以动弹,心脏突突狂跳像要跳出胸膛来。
清楚自己是胆怯了,云素感到些许羞耻。他抿了抿嘴唇,轻吐着气,身子没有先前那么僵硬了,又抬腿往主屋走去。
每走一步,它便跟着走一步。
几步下来,始终有道冷风不停吹到云素背上。
很小很小的风,却是极冷无比。
云素微着偏头,余光处的月光下,桑叶纹丝未动。
但风还在吹。
冷愈来愈近。
他总算确定这股风的源头离他很近,就像是书里的女鬼贴在他脖颈处吹气一般。
脑海中出现这个念头后,云素就越发觉得它就是这么做的。
不去揣摩这是否是某种恶趣味,想来想去,有些书里是提到过一些妖怪,也许它会是其中之一。
苏一一信任他,他当然也很信任苏一一的,知道若是自己回过头去,看到的恐怕真会是父亲的脸。
这张脸想来会有些许僵硬,还会有些苍白,不管怎样瞧起来应该都会无比瘆人。云素每个夜晚都在面对恐惧,所以他最清楚怎么应付恐惧弱化恐惧。
他这样想着拆解着,便没有什么恐惧了,眼里心里都是一片平静,他继续不紧不慢的走着,打算准备突然的回过身去,是为了反过去吓唬它。
要很突然,他还想看看这样的突然会不会让它的变化出现什么新的变化。
他突然停下,然后突然转身。
他很突然,但是它没有很突然。
云素转身过去,眼中看到的与预想中的相差无几。
他身后站着的的确是父亲的样子。不管是衣衫上母亲的补丁痕迹,还是举手投足间那股读书人的儒雅气质,都与父亲一般无二。
但只有那张脸。
也许是天色的关系,它背对着月,正低着头看着云素,那张与云寻一般无二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睛里好像有另一双眼睛在窥探,审视的意味尤其明显,整张脸在阴影中看起来灰白极了,不像人间。
灰白又僵硬又拙略。
就像它走路的时候一样,它真的装不像。
来时他便想好了措辞。云素凝了凝神,他说谎心不安时习惯眨眼,于是眨眨眼问它说道:“你几时来的?”